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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鸣︱发现“另一个”吴大澂:晚清中俄勘界往事<中俄边境城市对比表>

姜鸣︱发现“另一个”吴大澂:晚清中俄勘界往事

一2018年,我去吉林延边旅行,专程去了中俄朝三国交界的防川村。

打小从教科书上知道,鸭绿江、图们江是中朝两国的界河,鸭绿江在辽宁丹东注入黄海,图们江向东从吉林流入日本海,但为什么中国在朝鲜半岛的最东端却没有出海口呢?后来从史料上读到,1860年,俄国乘第二次鸦片战争英法联军攻入北京之机,逼迫清政府签订《北京条约》,乌苏里江以东四十万平方公里土地尽被割让,加上后来踏勘疆界官员的昏庸,使得珲春辖境中的全部沿海地区尽数易手,俄国疆域直抵图们江畔,在防川形成中、俄、朝三国交界之地,中国领土竟在距离日本海十五公里处止步。对这段史实,我在文献和网络文章中一遍遍阅读,但总是缺乏直观感受,所以一直期望前往现场作一次考察。

游览防川无需办理边境手续,这里是对外开放的旅游风景区,一切祥和,但路途却很奇特。珲春市到防川村六十六公里,到边界尽头“土字碑”竖立处七十公里。驱车沿公路东行,图们江在我们的右侧,公路到江边有着或宽或窄的河滩湿地。经过敬信镇中朝圈河口岸后折向南行,至洋馆坪,左手方出现了中俄国界的铁丝网,图们江一侧也出现了铁丝网。公路在两网间的夹道中穿行,俨然是条奇特的“地峡”。1957年8月22日,本地持续降雨三十三个小时,洋馆坪路堤被图们江水冲毁,防川与珲春被隔断,成为一块“飞地”,要“借道”苏联才能到达。1979年至1980年,交通部门改建圈河至防川公路。1992年,又投资五百万元,在图们江中属于中国的“领江”上,挖石填江,修建了这条八百八十八米的江堤公路,被称为“最狭窄的领土”,也是现在进入风景区的第一个景点。

洋馆坪路堤,两侧建有铁丝网栅栏,左侧为俄罗斯,右侧为图们江。

过洋馆坪路堤后,约十五平方公里的景区豁然开朗,沙草峰南麓,建造了莲花湖公园、沙丘欢乐谷,著名的防川村就在这里。防川,在朝鲜语中为河边柳树丛生之地。

防川村示意图 图右侧为俄罗斯,图左侧为朝鲜。从北向南穿过洋馆坪路堤后,突出在图们江畔的这块绿色土地即为防川。图右下角为土字碑。

深秋时节,湖面上的荷花已经残败,遍野的树叶变成迷人的金黄色。紧挨俄罗斯边界那侧丘陵,有著名的张鼓峰,1938年7、8月间,日、苏在这里爆发过著名的“张鼓峰战役”(苏联称“哈桑湖战役”)。当时日本控制伪“满洲国”,以边界争议为理由,集结七千多人发起攻击,苏军以数倍兵力大败日军,造成后来整个二战期间,日军不敢再与苏军作战,东线呈现相对安宁局面。此战结束后,苏军趁机进占全部张鼓峰,将其划为“苏满(中)界山”,在洋馆坪的控制区推进到图们江边,仅留出一条通往防川的狭窄通道。日军则将此地辟为禁区,将洋馆坪、防川项、会忠源和沙草峰四屯共一百四十多户百姓强行迁走,防川成为无人地带。同时也封闭了图们江的出海通道。

1961年,珲春县农业局和敬信公社在防川创办畜牧场,迁来十户朝鲜族居民。1963年11月,时任延边军分区副政委的赵南起担任敬信公社教工作队党委书记兼团长,对防川的“飞地”状况很是忧虑。赵南起后来官拜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央军委委员、总后勤部长和军事科学院院长,看问题确实很有远见。他说:“防川是中国领土,不派人进驻,这块土地可能被别人占去,应当向防川派驻部队,迁移村民。”在他的推动下,1964年春,延边军分区边防团派出一个排进驻防川。1965年复员军人姜泰元带领十八户党员家庭再次迁入,成立防川大队。赵南起向村民表示,到防川后,所有的生活物资,全由部队巡逻艇从水路运送,还从珲春边防部队抽调两名文化水平较高的战士,到防川开办小学,解决村民子女受教育问题。2018年6月他去世时,“组织群众迁居位于图们江入海口处的防川”,专门写入了他的生平。1968年起,来自吉林、辽宁和上海的三十七名知青来村里插队,建立集体户。1969年4月,支部书记姜泰元当选中共“九大”代表。1970年,防川驻军达到一个连。《珲春市志》记载,1971年起,敬信公社防川大队社员,连续四年,借走朝鲜道路,把余粮运珲春向国家交售。1983年大队改为防川村,目前有村民四十三户、一百余人。

赵南起将军

从防川村再往南三千五百米,就是中俄边界的尽头,铁丝网栅栏外,树立着著名的“土字碑”和俄国的界碑。现场实地的观察使我深深感到,这个国界划分得实在太奇葩了。俄国领土在洋馆坪一带掩压过来,与公路平行,到这里直迫江岸,生生截断了中国的脚步。往东眺望,白茫茫的天际线处,是可望不可即的日本海。小小观景台,浓缩着一段惨痛而屈辱的历史。

中国国界止步于防川“土字碑”

通往“土”字碑的边防栅栏

二中国近代历史上,有几个最让人窒息和痛心的事件。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英法联军占领京津、“火烧圆明园”以及清廷内部发生的“北京政变”,无疑是其中之一。1858年,英国挑头发起修改《南京条约》条款,力争鸦片贸易合法,要求降低税率、增开通商口岸,以及在北京常驻外交使节,保护传教士传教,外国人可在内地游历、通商。为此目的,不惜调集舰队,发动战争。而俄国东西伯利亚总督穆拉维约夫,却乘联军攻陷大沽口的机会,强迫黑龙江将军奕山签订《瑷珲条约》,割占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六十多万平方公里土地;同时把乌苏里江以东中国领土,划作两国共管。本来,俄国与英法海军三四年前在克里米亚战争中打得你死我活,英对俄在远东的扩张保持着高度警惕,此时俄国火中取栗,攫得了意外收获。为此,沙皇晋封穆拉维约夫为阿穆尔斯基伯爵(俄国称黑龙江为阿穆尔河)。直至今天,俄国面额最大的五千卢布钞票上,就印着穆拉维约夫的形象。

穆拉维约夫被印在最大面额的5000卢布上

在此之前,1689年9月7日中俄两国签订的《尼布楚条约》规定,以流入黑龙江之格尔必齐河、额尔古纳河及外兴安岭一直到海,定为中俄边界,由此遏制住俄国人在中国东北地区扩张的步伐。但俄国的探险家和测绘人员,从来没有忘情东北,一直在进行地理考察测绘,逐渐摸清了乌苏里江、兴凯湖、绥芬河的走向,摸清了日本海附近海湾的轮廓和岛屿,形成了远东地区的大比例尺地图,一旦出现机会,他们就按图索骥,露出北极熊贪婪的嘴脸。

清政府一直把东北地区作为自己的“龙兴重地”,限制汉族人民居住,也就造成这一区域地广人稀。1859年初夏,穆拉维约夫乘“美洲”号轮船对日本海沿岸至图们江口进行考察。他将这片构成吉林和朝鲜边界的广阔水域称为彼得大帝湾,把靠近图们江入海口的摩阔崴海湾改名做波谢特湾。他派作战处长布多戈斯基中校详细绘制当地地图,并提出将图们江口划给俄国的具体方案。

穆拉维约夫在致俄国驻华公使伊格纳提耶夫的公函中写道:

在瑷珲谈判时,我在向奕山将军提出最初方案时曾指明以图们江为我国南部边界起点,但由于大清全权代表答复说:自乌苏里江至海之间地方他们全然不知,因此关于这一带地方,在条约中用了如下的词句:“在两国划定边界之前名为大清与俄国共管之地。”

布多戈斯基先生提议的边界符合历次边界谈判精神和条约的规定,丝毫未侵犯中华帝国的领土主权。就目前边界谈判的主要目的——为了保障该地不受外国侵犯——而言,承认直至图们江为止的沿海地方(引者按:图们江对面为朝鲜领土)全部为我国所有,乃是保障两国双方利益所必需。因为毫无疑问,如果这一地带不肯定归我国所有,中英一旦重新破裂,英国必然占据波谢特湾,并进而以此湾为据点通过珲春城直接向满洲扩张势力。珲春城同满洲主要城市——宁古塔、吉林和满洲内地之间交通极为便利,此外尚可通乌苏里,当然也可通向阿穆尔(引者按:黑龙江)。

1860年,俄国公使伊格纳提耶夫赶到天津,向联军提供北京情报,赢得英法谈判代表对他的好感,又到北京去说服谈判大臣开诚议和,最后以英法与清廷签订条约并从京师撤兵,是其“调停有功”,因而提出新的领土要求。伊格纳提耶夫威胁清朝大臣:“正是他而不是别人说服了联军撤回天津,而现在,要将他们召回北京,对他说来也是最容易不过的:只需致函两国特使,说他们和中国所签订条约靠不住,需要修改,此事即可办到。”本来,清政府不承认《瑷珲条约》,并将奕山革职查办以示惩戒。但伊格纳提耶夫的恫吓,竟使他们惊恐无比。而英法方面对俄、中之间的秘密谈判,也毫不知情。数天之后,中方即匆匆与俄签订《北京条约》,除承认《瑷珲条约》对黑龙江以北土地的割占外,还涉及乌苏里江下至兴凯湖地区以南约四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划失,条约规定:

自松阿察河之源,两国交界逾兴凯湖直至白棱河;自白棱河口顺山岭至瑚布图河口,再由瑚布图河口顺珲春河及海中间之岭至图们江口,其东皆属俄罗斯国;其西皆属中国。两国交界与图们江之会处及该江口相距不过二十里。且遵天津和约第九条议定,绘画地图,内以红色分为交界之地,上写俄罗斯国阿、巴、瓦、噶、达、耶、热、皆、伊、亦、喀、拉、玛、那、倭、怕、啦、萨、土、乌等字头,以便易详阅。其地图上必须两国钦差大臣画押钤印为据。

俄国驻华公使伊格纳提耶夫、恭亲王奕䜣

在那些日子里,咸丰帝逃往承德避暑山庄,派六弟恭亲王奕䜣留京主持议和。他们都被英法联军的坚船利炮和圆明园的熊熊火焰吓住了,在谈判桌上根本硬气不起来,只要摆脱那些外夷,其他任何牺牲都可以所不惜。这使得与英、法外交官本不在一条船上的俄国人,居然乘势上演了真实版的“狐假虎威”故事。中国由此丧失的土地,包括伯力、海参崴等城镇和整个库页岛,也包括面向日本海的全部海岸线。中国从此不再与日本海接壤。俄国后来将海参崴改名符拉迪沃斯托克,俄语的意思为“统治东方”。今年7月2日,俄罗斯驻华大使馆 在中国社交媒体上发文庆祝符拉迪沃斯托克建城一百六十周年。

仅仅两年,沙俄兵马未动,获得远东一百余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穆拉维约夫、伊格纳提耶夫成为沙俄帝国开疆拓土的英雄。而咸丰帝,在恭亲王拟定的签署中俄《北京条约》的奏折上批示道:

事势至此,不得不委曲将就。免致狼狈为奸。

过了一年,恭亲王在与某位外国外交家交谈时获悉,英法联军签订完条约后本来就会从北京撤退,并无计划占据北京。他惊吓得发呆,追问道:“你是不是说我们被欺骗了?”得到的回答当然是“完完全全被欺骗了”。另一位外国人评论说:伊格纳提耶夫“本身无一兵一卒,却够狡猾厚脸地利用交战邻邦部队的力量夺去这次战争的丰硕成果”。

中俄《瑷珲条约》《北京条约》中沙俄掠夺的中国领土

研究边疆地理的学者常说:“不知边境之事,焉争边境之界?”对不知晓祖宗发祥之地的疆域知识,手中也无可靠测绘资料的满清官员来说,条约文字句句都是陷阱。谈判时,二十六岁的恭亲王没敢贸然在俄国人塞过来的地图上签字,表示要实地勘界再予确认。他向朝廷推荐从协助他办理对俄交涉事务的两位高级助手宝鋆或成琦中简派一人,咸丰帝选择仓场侍郎成琦,外加吉林将军景淳,作为办理查勘分界事宜的全权大臣。

成琦,字魏卿,号小韩,满洲正黄旗人,格吉勒氏。父亲廉善,官刑部左侍郎,在成琦六岁时去世,从此家道中落,居屋出售,时有断炊之虑,靠世交帮贴、戚友借贷维生和读书。依年齿论,成琦与文祥、郭嵩焘、冯子才同年出生,比曾国藩小七岁,比左宗棠小六岁,比沈桂芬、阎敬铭小几个月。他1850年考中进士,1852年任户部主事,以后一路晋升,1858年是他官场生涯的爆发点。7月任詹事府詹事,10月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次年3月任工部右侍郎。又转任户部左侍郎、仓场侍郎。用九年时间从进士到侍郎,这种晋升速度在同时代官员中似乎没有,可说是政坛上的新星。从成琦自订年谱看,他从当户部官员起家 ,办事干练,但没有提到特殊的恩遇和功绩。他的窜升,显然需要咸丰帝,或者皇帝身边强力人士的高度青睐。

1861年6月7日,成琦、景淳到达兴凯湖西岸乌萨齐河畔安营。18日与俄国全权代表滨海省总督卡札凯维奇和副代表布多戈斯基谈判,双方对《北京条约》文本上划界所提白棱河口的地理概念有很大分歧,也有激烈争论,但成琦因来时连日落雨,道路难行,地近山林,时有虎狼出没,后勤保障也很困难,故听信俄方劝说,同意不往现场勘界,而在兴凯湖行营,依照和约,将地图内未分之界,用红色画断,作记绘图钤印。应立界碑,各差小官竖立。他们使用的地图,皆由俄国测绘军官杜尔宾大尉提供。由于中方使团无人懂得俄文,勘界记文之中俄两种文本,亦由俄方起草,俄文本详于中文本,且俄文本未经双方讨论修改。6月28日,中俄大臣在俄国行营换文,仅十天光景,边界勘分即告完成。咸丰对成琦所上奏折的朱批是:“知道了。只能如是办理。”

从两次批示看,对放弃祖宗留下的这块疆土,咸丰帝虽属无奈,但也早有了自己的态度和准备。

按中俄所签《勘分东界约记》规定,从乌苏里江口至图们江口设立“耶”(Е)“亦”(И)“喀”(К)“拉”(Л)“那”(Н)“倭”(О)“帕”(П)“土”(Т)八处界碑。界碑一面写俄文,一面写汉字。从总数看,比《北京条约》所规定的大大减少。应在“两国交界与图们江之会处及该江口相距不过二十里”设立的“乌”(У)字碑未被提及,改在“图们江左边距海不过二十里,立界碑一个,上写俄国‘土’字头,并写上界碑汉文”。这八块界碑,其中位于俄占土尔河(即俄强指的白棱河)的“喀”字碑由成琦和俄使卡扎凯维奇亲自竖立,乌苏里江口的“耶”字碑由三姓副都统富尼扬阿与俄官吉成克竖立,其余均交杜尔宾大尉和成琦委派的佐领吉勒图堪等人办理。俄国人后来透露,吉勒图堪“由于鸦片烟瘾很重,已经筋疲力尽,请求允许他前往宁古塔城,显然是为了要在那里重新备办这种东西。当时决定允许吉某的请求,但预先取得了他的具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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