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对《聊斋志异》产生了兴趣,决定写一个关于《聊斋异志》系列的拆书稿。(PS:欢迎大家关注捧场)
今天先来谈谈《聊斋志异》之一的《连城》。
“以阴照阳”的叙述手法是蒲松龄的惯用主旨,换言之这就是蒲松龄给读者指出的一种阅读方法,我们只要顺着这条途径,就能领略到蒲松龄建构的浮世绘。
《连城》中的罪与痴故事的开头很老套,惯用的传统叙述技巧,先是叙述了乔生(男主人公)的正直,进而又塑造了连城的知书达理。这种古典文本思想不由得让读者相信,乔生和连城是天生一对。
不过正犹如在梁山伯和祝英台之间横插进来一个马文才,乔生和连城之间不出意外的也挡着一个王化成。确实,美好愿景的达成从来不是水到渠成,顺手拈来的事情,而是建立在苦难多磨的坚守和追逐之中。
乔生通过两首并不算出彩的诗文夺得了连城的芳心,蒲松龄多么浪漫和天真。想象一下,这世间如果存在一种爱情,我们仅仅通过华美和浪漫的文字就能俘虏一个少女的爱情,那么这世间的种种恶俗都将变得无足轻重。
看来蒲松龄尽管像是一个拿着手术刀剖解社会的医生,但他的内心却是浪漫化的。乔生和连城之间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情来的没头没脑,虽然蒲松龄描写的是一个阴阳世界,可是仔细琢磨,反而有点置身童话世界般的错觉了。
幸亏光良的歌词中写“童话里都是骗人的”,不然爱情的忧伤便丧失它的权威了。好在蒲松龄很快就把王化成这个恶人拉出来当程咬金了。
王化成这个角色象征了世俗的罪与恶,他的罪具有一种更高级的意义,而不简单指代一个棒打鸳鸯的恶人。连城阴差阳错的被许配给王化成,但王化成对于这个既漂亮,又知书达理的女孩并不上心,更别提把自己胸上的肉割下来给连城治病了。
你很难说这是一种自私或怯弱,毕竟没有谁身上的肉是白长的。但这无疑象征了一种深层次的麻木,这种麻木之处表现于爱情在王化成生命中的空白,以及他缺乏为美而献身的冲动。
《美的消亡》中有一段话是如此说的:
真正的美向来存在于遭人漠视的地方。这种美无关于人不同的审美观,也和它的表现形式无关,这种美不是我们在艺术世界探索的不同风格和赋予它的内涵,既不来源于形式也不受到道德的评判,它作为一种真正的美而存在,仅仅因为我们在领略这种美的时刻,所有的赞叹和诧异都保持了沉默,它不从视觉观察到的形式上使我们感知到这是一种美,不是对绚烂的享受,它通过瓦解人们对美的媚俗的讨好,透过人们对美的一贯赞赏,在我们内心最为隐秘和羞怯的角落激发对美的追求和交合。王化成看不到生命或者世界蕴藏着一种高级的美,那无关形式,是一种形而上的存在。正因为他看不到这种美,所以他不愿献身,而这种麻木造就了他的罪。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乔生的痴,不同于贾宝玉对女儿们的痴情,贾宝玉的痴颇有一种普照大地的众生关怀;乔生对连城的痴倒是一种不言而喻的爱情渴望,倘若贾宝玉具备了这一点,想来他和林黛玉之间便是一出美满的戏剧了。
乔生对连城思念成疾,自然毫不犹豫的割肉给连城治病。如此一来,乔生的形象便一下子变得伟岸了,但我们必须意识到乔生这么做并不是基于道德乃至良心,否则王化成就要被钉死在耻辱柱上了。王化成的行为本身并无什么值得批驳之处,那并不是怯弱,也不是自私,只是一个人正常的反应。
如此,方能烘托出乔生的痴,他痴于连城,这是他的爱情渴望。他对连城派来的老妈子说“士为知己者死”,说明连城在他内心又多了一份红颜知己的重量,可见乔生对于连城的痴不仅是发乎于情了,还发乎于心。
有情者,不一定有心,像贾宝玉可谓是痴情,但却是个无心人,他的心看起来维系在林黛玉那儿,但是又不在她那儿。所以他能够坦然接受和薛宝钗的婚姻,他心疼晴雯,也心疼黛玉,可见只是一个多情男儿罢了。
而乔生的痴则显得专一许多,死了以后也不忘再去见连城一眼,在阴间打听连城的消息。这种痴的高级意义在于乔生能够拿自己的生命作为木薪,以燃起一片炽烈的火,它证明一个人一旦在这贫乏的世俗里看到了某种美,便勇于为这美而献身。
它并不要求得到什么,因为在这献身之时,它就等于肯定了世界和生命的意义。我想,这大概就是乔生为什么要说“士为知己者死”了,因为死得其所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
因此蒲松龄才在结局写:
一笑之知,许之以身,世人或议其痴;彼田横五百人,岂尽愚哉!此知希之贵,贤豪所以感结而不能自已也。而与之截然相反的却是王化成的麻木,他看不到这样的美,连城对于他来说不过是门当户对的一个女人,就世俗意义上来说,他并不缺乏女人。而这就成为罪的意识来源,正因为看不到一种美,那么世界难道是值得被珍爱的吗?
所以,他无意识的去对这个世界作恶。
为什么说他无意识呢?
因为他并没有认真思考过自己的霸道和蛮横会带来何种后果,就像蝴蝶不知道自己扇一扇翅膀就会引起一场大风暴。所以这种恶并不具有意识性,是麻木之人的疯癫行为。倘若一个人明知其行为的后果,依然一意孤行,这才是无法辩驳的恶。
因此才说无知者无罪,因为一个无知而又麻木的人既不懂善待世界,又浑噩的犯罪,也就不难怪鲁迅为什么面对那群愚昧的国民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
因此这种对比,使得《连城》的上半篇故事具有了冷和热,麻木和清醒,恶与痴的二元对比。
《连城》中的荒诞
这篇故事的重点主要集中在下半部分,蒲松龄不是情感作家,不会把故事写成《梁山伯和祝英台》式的爱情。在故事的下半场,他毫不掩饰自己得目的揭露了世俗的荒诞。
阴间是阳间的影子,阳间有的一切,好像在阴间也具有。
譬如阳间有拉关系走后门,阴间也同样存在这种情形,阳间有贪赃枉法,难道阴间就没有吗?
乔生在阴间遇到了自己的好朋友顾生,而且这人还恰好在阴间当了一个小官。于是,我们就看到在阳间发生的一幕,乔生通过顾生的关系,顺利得到上司(兴许是判官)的同意,乔生和连城竟然就允许可以还阳复生了。
可见,不仅生死在阳间如同儿戏,在阴间也莫不如此。最讽刺的是,顾生为了让宾娘也能够复生,竟然大胆的说“请携宾娘去。脱有愆尤,小生拚身受之”,意思就是出了什么事情由他来担着。
其荒诞不可谓滑稽,看来向来阴森森的阴间倒也比阳间更加富有人情味了。
乔生和连城顺利还阳后,被闻讯赶来的王化成再次一纸诉状告上了衙门,而县令收了贿赂,就再次把连城判给了王化成,可见是要把这对鸳鸯再次往死路上逼。
万般无奈之下,连城只好以死相逼。
而下半场故事中最大的荒诞就此显露无意——我们可以看到,阴间本来是收摄阴魂的地方,但偏偏要把死人往活路上送;而阳间是活人生存的地方,但偏偏要把活人往死路上逼。
在阴暗的阴间反倒有顾生这样有情有义,甚至不惜枉法也要帮助乔生的人;而在光明的阳间却到处都是王化成这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恶人。
蒲松龄想象力之丰富,真可谓是生灵活现的阐述了什么叫“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通过荒诞而又滑稽的对比,一个向来阴森森的阴间反倒不令人感到害怕了,反而有了一丝让人感到欣慰的人情味,可是在一个生活着鬼混的世界,这种人情味的出现难道不是一种滑稽吗?
而在活人的世界,阳间却是另一番情形,这些活人们却比鬼魂更加可怕,更加凌厉,阴间没有吃人不吐骨头,反倒在阳间上演这可怕的一幕,难道不可谓荒诞?
于是,原本无情的倒变得有义了,原本光明的却变成了黑暗。是非颠倒,黑白不分,想来这才是蒲松龄想表达的吧。
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