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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俚语里,都隐藏着文化密码 <东台方言词典>

十五六年前,我从文字记者转为电视编辑,同时也从县城跑到省城。这是三十年来的第四次跳槽,这一“跳”,我有了平生一个重大的发现:普通话说得太差了。

以前也是在省城南京读书的,同学们来自五湖四海,南腔北调,我的“普通话”,还不显山不露水;后来在老家工作,我的“普通话”,可算如鱼得水。而当走进省城电视台的编辑部,问题来了,我的普通话特差,语速还特快。一开始,许多不重要的事,都要说三遍,因为同事根本没听懂。

总结普通话水平多年无长进的深层原因,环境宽松也。其一,我的上司很包容,巧合的是,他们的祖籍都在我老家那旮旯的周边县市,有着相通的方言,一位老总某日听我汇报策划方案,情不自禁改说老家土话:伙家,你再说东台话,就把我的老家话都给“钓”出来了。其二,我的同事很迁就,他们当面都竭力假装听得懂,不断点头回应,而后,据说有人悄悄地找能听懂的去“翻译”……

不是替自己的“普通话”辩解,而是浓浓乡音里,确实有割不断的乡情和乡愁。官位再高,成就再大的人,回到家乡,很快都会切换成方言,和邻居、亲友交流。离得越久,走得越远的人,每闻乡音倍思乡,也许周边满耳是洋腔洋调,而惟有方言俚语令他加快心跳。乡音有如植入人脑的一张永久“声”份证。有人就说过,乡愁不墨千秋画,乡音无弦万古琴。

而在好多的方言俚语里,都隐藏着不那么普通的文化密码。方言俚语可谓有意义,也有意思。

以家乡方言为例。先说有意义。家乡人将锅盖说成“釜冠”——釜者,锅也;冠者,帽子也。将说脏话说成“呐粕”,将暗地使坏说成“魑坏”。夸赞小孩子漂亮,赞扬一个人讲话、做事利落,会说“蘣”,绝大多数人不知其字,只知其土音,近似“痛”。都是文言文。我们那地方出来的人,平时说得最多的是“什滴稿子”——“稿子”,其实是“杲昃”。有朋友考证,《文心雕龙》里就有:日出之处为“杲”,日落之处为“昃”。“杲昃”相连,指太阳的东升西落,借指东西方位,引申为“东西”。有文化吗?老家那里,不识字、未认字的妇孺,“什滴杲昃”随时都能脱口而出。

再说有意思。一个“看”字,家乡方言里便有好多兄弟姐妹:望、睃、瞟、瞧、瞅、瞄、瞥、盯、瞪、相、眯、扫、斜;一个“打”的动作,在敝乡方言里,往往会按照力的大小、方向、作用点和彼此的关系远近细分出“刳、搧、搉、攉、抶、捶、凿、斗、夯、买”等等不同说法;一个“喝”字,也因势而异,变出好多花样:啯、呲、呼、抿、噇。“睡觉”一词,在老乡嘴里被演绎成了多个版本:挺尸、齁觉、睏球、摆球、摆觉、压床桄、上苏州……都多含贬义,可见勤劳的父老乡亲是厌恶睡觉这一偏向懒惰的行为的。

放眼世界范围,有研究者发现,地处北极圈的爱斯基摩人的语言中,至少有七个不同的词来表达“雪”,也许区分雪的形态和状态,对他们的生活而言非常重要;而处于赤道的非洲国家语言中就少有关于“雪”的词。同样,在阿拉伯语中,有四百多个表达“骆驼”的词语,而在汉语、英语中,有关“骆驼”的词语就相当的少……一方水土,也孕育一方特有的语言。

实话说,每每见到方言背后那些对应的文字,譬如,潽,囥,搭浆,躴躿,关目山,馊孬味,都像见到乡下那些年迈的长者,听说他们的名字好久了,只是一直未曾谋面。其实,在《红楼梦》《水浒传》《儒林外史》等古代名著里,它们已经多次出场。说着这些方言的人们读到后,那感觉是亲切又陌生,新鲜又好奇:哦,原来字是这么写的。

现在,每个孩子一进幼儿园,就正式学习标准普通话发音了,汉语拼音a、o、e……不过,今天一些老同志,退休之后却开始忙乎另一件事——研究方言俚语。他们不琢磨经济,不操心家庭,一心攻读“乡村语言学”。我认识的家乡两位官员即忙于此。一位当年农学专业毕业,退休前官至正厅级,退休后,雅兴大发,伏案苦读,搜集、整理、研究并公开出版了《溱湖方言俚语》。一位做过县级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在任时以推广普通话为己任,离职离岗后,和两位同好一起挖掘搜索,“土”里刨“金”,去粗取精,以抢救的心态,编纂了一本与旧版《现代汉语词典》同等厚度的《东台方言词典》。在他看来,方言研究越透彻,越能正确把握普通话与方言的对应规律;对普通话与地方话的同义词语了解越多,越有利于推广普通话。

今天的社会里,还有人进行这样的工作,真乃善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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