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周菊娣永远不会忘记,几天之前她曾听见傅雷曾在书房内大吼: 音乐学院可能要来砸,要砸让他们砸,最多大不了两条命。她更不会忘记,在临终前的几天里傅雷遭受了怎样的屈辱。
从8月底到傅雷夫妇逝世的那几天里,一波又一波上海音乐学院的人冲入傅雷家中,翻箱倒柜拼命找傅雷的“罪证”。他们找到了傅雷给傅聪写的信,却发现字里行间尽是对国家、对民族的赤子之心。但狂热的他们并没有就此作罢,而是揪着两件他人寄存在傅雷家中的“罪证”,罚跪、变着花样的辱骂殴打傅雷。
傅雷是伟大的翻译家,曾翻译大量的法语文学作品,包括巴尔扎克、罗曼·罗兰、伏尔泰等名家的著作。他所翻译的《高老头》、《约翰克里斯多夫》,可谓是影响了数代中国人的经典之作。按照当时的情形,应当是文学院、中文系的人来找傅雷麻烦,可为什么是音乐学院的人呢?
这是因为他儿子傅聪是一位音乐家,而且是加入了英国国籍的音乐家。
傅聪生于1934年,四、五岁的时候就流露出了对音乐的兴趣。傅雷注意到了这一点,心想:不管他将来学哪一科,能有一个艺术园地耕种,他一辈子受用不尽。因此,在傅聪7岁多的时候,傅雷就开始让傅聪学钢琴。一年后,傅雷将傅聪从学校接回,让他在家中接受教育。
当时的傅雷其实并未决定让傅聪专学音乐,只是认为小学的课程和钢琴学习在家中会结合得更好。事实上,傅聪成年前花在文史和别的学科上的时间,比花在钢琴上的要多。
在父亲看来:如果你不是真正地热爱音乐,你就别乱弹琴;如果你不能成为一流的艺术家,那么他也绝对不希望你成为二流的——要做就做到最好,这就是傅雷的教育。无论你怎么看待傅雷式的严厉,他的苦心孤旨,的确将傅聪爱玩的心引入一条通向艺术殿堂的辉煌之路。
真正使傅聪走上音乐道路的是1953的一次出国演出的机会 ,傅聪被选入中国代表团,参加罗马尼亚的“青年联欢节” 钢琴比赛,获三等奖。1954年,傅聪离开上海的家,赴波兰留学。1955年3月获得“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第三名和“玛祖卡”组最优奖,名扬世界。
在那些海外求学的日子里,傅雷不断地给儿子写信,有的信洋洋洒洒,竟有8000字之长,这些一丝不苟、用工笔小楷书写的家信,从艺术到人生,从音乐到做人,无所不包,最后竟成了中国近现代最著名的一本家书。
图:年青的傅聪站在自己的演奏海报前
斯卡拉蒂:C大调钢琴奏鸣曲,KK.95
身在波兰的傅聪并不知道,因为局势的变化,他的父亲傅雷犹如一叶飘在风雨中的叶子,处境堪忧。当时,很多人劝傅雷承认“错误”,自我批评检讨一下,肯定就能过关。但是,傅雷说自己根本没有错,只是一些话被歪曲理解了。此时的傅雷,展现出了一个知识分子伟岸的人格,宁折不弯、坚持本心。
两个多月后,远在波兰的傅聪知道了父亲的遭遇,而此时国内又叫他回国。傅聪知道,如果自己回国,那么很可能要面对“儿子揭发老子,老子揭发儿子”的局面。要么就是深入生活参加活动,那样自己的手指头就废了,再也弹不好钢琴。于是,傅聪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从波兰出走到英国。波兰和我们同属一个阵营,英国则属于另一阵营。这在当时是非常严重的事情,大使馆还派人去阻止傅聪,但没拦住。
傅雷听到这个消息,当时整个人就呆了,呆了很久很久,形同槁木。傅雷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自己倾注大量心血教育而成的儿子,为何竟然跑到了“敌国”?家与国,亲情伦理与国家伦理之间形成了紧张的对抗。整整两天两夜,傅雷不吃不喝米粒未进,就那样气若游丝地躺着。这是傅聪对傅雷的第一次重大打击。
傅雷的家信中意思很明确, 艺术没有国界,但艺术家有祖国。在傅雷的教导之下,傅聪定下了自己的“三大原则”:不入英国国籍;不去台;不说不利于祖国的话,不做不利于祖国的事。结合傅雷在国内的遭遇以及傅聪在英国的处境,傅聪能定下这些原则是非常可贵的,而这离不开傅雷对傅聪的教育。
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在给傅聪的信中,傅雷丝毫没有抱怨自己所遭受的不公正对待,丝毫没有发泄自己心中的抑郁和愤懑,他只是平静地跟儿子聊音乐聊艺术,告诫儿子“个人的荣辱得失事小,国家的荣辱得失事大”,“首先要做人,才能做音乐家”。
紧接着,傅雷又教育傅聪不要沾染国外的不良习气,要把汉语文章写好。傅雷说,身在国外靠艺术谋生而能不奔走于权贵之门,一定要坚持下去,这点儿傲气也是中国艺术家最优美的传统之一,值得给西方做个榜样。
但到了1964年,为了得以继续留在英国,傅聪最终还是加入了英国国籍。这对傅雷来说,无疑是傅聪给他的第二次打击。得知这个消息的傅雷,近乎绝望,倒不是害怕自己被怎样,而是意识到傅聪可能永远回不来了。好几个月后,傅雷在给傅聪的信中这样写道:
再彻底的谅解也减除不了我们沉重的心情。民族自尊心受了伤害,非短时期内所能平复……我们知道一切官方的文件只是一种形式,任何法律手续约束不了一个人的心——在这一点上我们始终相信你;我们也知道,文件可以单方面的取消,只是这样的一天遥远得望不见罢了。
对于傅雷来说,这样的一天确实遥远得望不见。1966年8月,在灾难产生之初,上海音乐学院的人便因为傅聪出走英国又加入英国国籍而找上了傅雷。他们冲入傅雷家中,翻箱倒柜拼命寻找傅雷的“罪证”,让傅雷罚跪,变着花样的辱骂殴打傅雷。
1966年9月2日深夜,保姆周菊娣睡去之后。朱梅馥平静地为傅雷在书桌上摊开稿纸,傅雷则提笔开始了此生最后的写作,同时也是傅雷的遗书。在遗书中,傅雷交代了十三件事。包括九月份的房租,替别人修的一只手表,给保姆过渡时期用的生活费600元,姑母的存单600元,53.30元火葬费……
临终时还能考虑到保姆过渡时期的生活,由此可见傅雷夫妇是如何的善良。但是,临终时的傅雷并不平静,他想到了远在英国的傅聪。在遗书中,他这样写道: 光是教育出一个叛徒傅聪来,在人民面前已经死有余辜了!
作为读者的我们,很难理解傅雷为何要说这样一句话。或许是不甘吧,他花了如此多的心血教育傅聪,但他却又因为自己而有家不能回,很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或许是无奈吧,他这样始终坚守心中净土、怀有赤子之心的人,结局竟然是自绝于人民。或许是愤怒吧,为何他们要说傅聪是叛徒,要说自己死有余辜?
远在英国的傅聪,知道了双亲的遭遇后痛不欲生。外国记者知道消息后,都别有用心地想让傅聪发表谈话。但是,傅聪并没有因悲痛而愤怒,没有因愤怒而失去理智,没有做任何不利于祖国的事。他始终铭记着父亲在1963年6月给他的信中所说的话:
历史上受莫名其妙的指摘的人不知有多少,连伽利略、伏尔泰、巴尔扎克辈都不免,何况区区我辈!主要还是以君子之心度人,作为借鉴之助,对自己只有好处。老话说得好:是非自有公论,日子久了自然会黑白分明!
是啊,是非自有公论!在傅雷逝世13年后,傅雷夫妇终于沉冤得雪恢复名誉。傅聪第一时间回到了祖国,站在了傅雷夫妇的墓碑前,此时的他已阔别祖国20年。他看到墓碑正面镌刻着傅雷家书名言: 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背面则刻着对他父母的评价: 傅雷,赤子之心,刚正不阿;朱梅馥,宽厚仁义,贤良淑德,与傅雷生则相伴,死亦相随。
又三年后,傅聪受聘担任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兼职教授,此后多次在国内举办音乐会,成就卓越,被誉为“肖邦作品真正的诠释者”、“钢琴诗人”、“当今世界乐坛最受欢迎和最有洞察力的莫扎特作品的演奏家”。
莫扎特:B小调柔板
傅雷总是教导儿子们,要有“赤子之心”,可何为“赤子之心”?
人生总是必经风雨和苦难,爱情总是让人狂热与失望,历史与社会永远是非纠缠,人世间免不了兽欲横行。但你必须坚信:人性本真的美好,坚信“纯真诗性”的存在。
孟子曾说:人异于禽兽者几稀,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人与兽就那么一点点的区别,一点点美好,一点点诗意。所谓高尚的人,就是努力去维护这一点点稀有的、本真的赤子之心。所谓先做人,再做事,其实是指:你先要明白这一点点人与兽的区别,你才能事有所成。人生的关键并不是为了去做正确的事(非行仁义),而追随着 赤子之心而行( 由仁义行)。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