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出现的医生,颠覆了其治病救人的职业伦理,反而与大哥合谋要吃我,说“赶紧吃罢!”而大哥,亦是吃人的赞成者。“割骨疗亲”“易子而食”“食肉寝皮”都是为大哥所接受的,“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思”,而大哥却在这种“从来如此”的文化中,安然自处。
在“被迫害妄想症”的狂人眼里,所有的人都是白牙森森,都想吃人,都想吃掉“我”,而每一次吃人,都如一场狂欢的盛宴。“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这种恐惧是深入骨髓的,也正是由于这种深层的恐惧,使“我”感受到无处不在的恶意与伤害,甚至觉得连狗都多看我两眼,有着“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的眼神。而连小孩子也都给“我”这样恐怖的感觉,更让“我”生发出彻底的悲观。一代一代吃人的秘密被延续,小孩子置身于吃人氛围之中,亦对“我”闯入者抱以怪异的眼神。
在《狂人日记》中“吃”与“被吃”是一张撒下的天罗地网,它不是局部的存在,而是一种谁也逃脱不掉的普遍生存境遇,参与“吃”与“被吃”的有赵贵翁、陈老五、医生、狼子村的佃户、给知县打枷过的、给绅士掌过嘴的、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甚至还有狂人的“大哥”,就是“狂人”自己。
也就是说,在吃人的链条上,不仅吃人者吃人,被人吃者也吃人,任何人都逃脱不了“吃”或“被吃”的命运。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有被吃的可能“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每一个人都会生活于恐惧之中。
鲁迅其实借狂人之口揭示出这个社会“吃人”的本质原因,在于专制暴政。无论王朝如何更迭,姓氏替换,那个专制制度没有改变,“吃人”文化必然长期存在。
专制社会中的“吃人者”和“被人吃”在那个专制暴政的社会中,首先是专制统治者对民众的“吃”,这个“吃”就是奴役、剥削、压迫。专制的统治者们就是“吃人者”,广大的民众就是“被吃者”。
专制的统治者们运用国家工具、暴力机器,并依靠维护专制统治的“吃人”律条,从上而下的统治人民,对人民实行血腥的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横行乡里,鱼肉人民,摧残无辜百姓。他们除了以赤裸裸的法律来剥夺被统治者的自由,还依靠意识形态的控制、思想文化专制、伦理道德的势力来束缚被统治者的精神,把人们严格地规范在道德的、思想的种种桎梏中,使人们麻木愚昧,安分守己,让民众心甘情愿被“吃掉”。
其次,在长期专制、长期奴役、长期意识形态控制下,专制的桎梏造成无知愚昧,构成集体无意识以导向群众暴力,群众暴力不仅蚕食着那些觉醒的“异类”,而且互相蚕食。社会中每个人都成为“吃人者”,结成一伙,合谋吃人,又互相打量,互相防范,人人自危。
专制社会中权力主导了资源分配,掌权者利用权力不断将资源向自己倾斜,社会公平、正义缺乏,底层民众接触的资源越来越少,人们为了生产不得不拼尽全力去抢,每个人都在以最坏的打算揣摩别人,你不抢,别人就会把你的抢走,于是人人互相防范、人人自危。
专制社会通过等级、特权、不平等将这种吃人文化进行固定。
“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的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鲁迅引了《左传》中的说法: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阜,阜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如果只是单纯的压迫,或许因为反抗而改变。但我们的尊卑上下却并非绝对的,它给弱小者留有希望。鲁迅说:“‘台’”没有臣,不是太苦了么?无须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长大,升而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驱使了。”
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奴役别人的希望,这种等级制度便得以长存。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