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诗歌漂洋过海,被译介至西方,已有一两百年的历史。在西方受到追捧的中国古代诗人,和在国内的地位大体相当,但其中有个特例。
寒山,一个在中国文学史上毫不起眼的诗人,远涉重洋之后,在彼岸竟一跃成为产生重要影响的名家。
这位中国诗人衣衫褴褛,长发飞扬,举止随性,其诗不拘格律,生活也放浪形骸,玩世不恭的嬉皮士们感到和他气味相投。寒山及其作品传入美国,成了战后“垮掉一代”的偶像。
寒山诗在美国的流行,主要归功于斯奈德和凯鲁亚克。前者的功劳在于翻译了24首寒山诗,1956年出版。这些诗歌对于后者影响甚大。凭借小说《在路上》被奉为“垮掉一代”精神写照的凯鲁亚克,在1958年出版了自传体小说《达摩流浪者》,讲述的是两个热情洋溢的青年追求真理与禅理的故事,其实写的就是现实中的两人——凯鲁亚克如何倾听斯奈德翻译寒山诗、讲述寒山精神,最后在寒山精神引领下前行。小说卷首标明:“谨以此书献给寒山子。”经他的传播,寒山的形象深深嵌入当时美国年轻人的心中。
谭夏阳长期研究中国古诗在西方的传播,他发现与杜甫等大诗人作品的译介不同,寒山作品的译介经历了去粗存精的过程。“他之所以成就了一个经典的地位,是因为这些翻译家选择了他部分很棒的诗歌,又翻译得很棒,他的形象就凸显出来了。这是一个甄选的过程。”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然而,诗人们在国外读者眼中的形象,也难免经历误读,如同他们的诗作,在西方译者笔下,显现出不同程度的变形。
潇洒落拓如李白,便在海外遭到过一些非议。英国汉学家阿瑟·韦利深受王安石对李白评价的影响,在论文中总结,李白平生嗜好美酒与女人。在韦利眼里,李白时常醉酒,意味着对理性的抛弃,“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更是滥杀生灵,应该受到法律制裁。
1934年,留法学者徐仲年出版法语专著为李白“喊冤”,在《李白研究》中,他指出李白其实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喝酒是为了驱赶忧愁,这些愁绪包括对于时间的远逝、人性的脆弱、不可避免的死亡的伤怀。而后,越来越多的西方学者深入理解李白的天才与性情。
关于“中国诗在海外”的论题,国内外诸多学者有过关注和研究,但仅限于汉学研究层面,枯燥艰深,离普通读者距离较远。初中时,谭夏阳读到一篇文章,讲述的是马勒《大地之歌》交响曲与七首中国唐诗的故事,让他留下深刻印象。但当时他怎么也没想到,二十多年后,自己会就这个话题,在大量论文专著中爬梳,最终写成带有科普性质的《李白来到旧金山》。
▲李白的诗歌传播至海外后,曾遭遇过一些非议,后又被重新正名。图片来源中新网
中国古代诗人的海外形象
由于风格鲜明,李白最先并持续受到欧美诗界的关注,是流传最广的中国诗人;而杜甫作为中国诗歌史上绕不开的名字,也在西方有一些传播,但局限于汉学家和诗人群体,并没有“出圈”。
早在清朝乾隆年间,就有传教士钱德明用法文写下杜甫小传,介绍至西方,他将杜甫写成一个很有趣而无大用、忠君爱国却遁世逃名的诗人。20世纪上半叶,也有不少杜诗译本传入欧美,但其中充满了误传和随意的翻译。直到1952年,华人史学家洪业出版了一部较为全面的研究著作《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才让杜甫在英语世界中的面目清晰起来。
在海外,许多人通过美国诗人王红公对杜甫的翻译,才辨认出杜甫的伟大。谭夏阳认为,这比认识到李白的浪漫与天才更为深刻。
王红公沉浸于杜诗长达三十年之久。1956年,他出版《中国诗百首》,其中杜诗有35首,占了最大比重。在他看来,杜甫在某些方面的伟大甚至超越了荷马与莎士比亚,更加自然、亲切,此外,他关心普通人的命运和处境,语言也十分直接。
在翻译杜甫的《对雪》时,王红公将最后一联“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直接改写为:“人们到处只是在悄声低语,我焦虑于诗文的无用。”对家人的思念,转化成了思考战乱中的文化存亡。美国诗人简·赫斯菲尔德曾回忆她读这首诗时的感受,正是王红公译诗中创造性的部分触动了她:“诗里头说,他把酒杯打翻,烧木材的炉子也冷了,他感到愤慨。他说‘没有人会记得我,我这一生没有价值,文字也没有价值’……因此,那首诗深深打动了我。”
王红公对杜甫的翻译,很大程度上突破了早期英美意象主义诗人对中国诗的肤浅认知,将杜甫的艰难苦恨化作诗人的普遍命运。
与李白相似,白居易自20世纪初开始便在国外建立起自己的形象。其通俗浅白的诗风,令跨文化的阅读难度降低,由此拥有了大批读者。韦利被誉为英译白居易第一人,在他眼中,白居易胜过李杜,是中国古代最好的诗人。美国汉学家霍德华·列维是继韦利之后,又一位白居易的狂热推崇者。他花费八年时间,完成四卷本《白居易诗歌翻译》,此后再也没有翻译过其他汉语诗歌,可谓“情有独钟”。
在众多应和白居易的诗歌里,美国诗人詹姆斯·赖特的作品格外深入人心。在《冬末,越过泥潭时,想到了古中国的一个地方官》中,他引用了白居易《初入峡有感》中的“况吾时与命,蹇舛不足恃”作为全诗的题记。此诗作于白居易自江州迁忠州之时,表达了他对自己怀才不遇境况的无奈与感伤。
一千多年以后,赖特站在波涛汹涌的密西西比河岸边,同为孤独的旅人,他遥想起中国古代诗人白居易曾沿着长江逆流而上。赖特对白居易的身世背景了如指掌,这份异代神交的情谊,已超出对其诗歌才华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