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科波菲尔的第一个妻子,小说中最大的花瓶。狄更斯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写出了花瓶的灵魂。朵拉是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漂亮、活泼、头脑简单,生存能力为零,与小狗吉卜嬉闹玩耍是她的日常生活的主要内容,稍微接触一点家庭俗务就会令她烦恼得眼泪汪汪。别人待她如同对待美丽而脆弱的玩具瓷娃娃,她过日子也像孩子玩过家家一般无忧无虑,随心所欲。两人的婚后生活是如何的一塌糊涂混乱不堪,可想而知。科波菲尔试图改造她,培养她做一个多少有些能干的家庭主妇,但以彻底失败告终。令我感到惊奇的是,在这件事情上,朵拉相当有自己的想法。当她又一次为自己糟糕的家务操持能力感到羞愧时,她用可爱无敌的神情和姿态来央求科波菲尔叫她“孩子气太太”。那一段话,讲得非常动人: “你这个傻瓜,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要你叫我这个名字,就不叫我朵拉了。我只是说你应该把我看成是那么一个人。当你要对我发脾气的时候,你就对自己说,‘她只是个孩子气太太啊!’当我让你很失望的时候,你就说,‘我早就知道,她只能做一个孩子气太太的啊!’当你看到我没法做到我愿有的样子时(我认为我永远做不到),你就说,‘不过,我这位傻乎乎的孩子气太太还是很爱我的!’因为我真的是很爱你的。” 这是朵拉在小说中第一次认真地说话,教人不禁对她大为改观。作者设定了她是一个花瓶,无论如何不可能成为爱格尼斯那样的贤妻良母——这是身为扁型人物不可更改的命运吧。然而即便如此,她也要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努力维护科波菲尔对自己的爱情,努力实现自己在家庭生活中的价值。当然,她的种种努力最后都无可避免地变成孩子气的笑话,比如她坚持要在丈夫写作时陪坐一边,随时准备给他递上备用的笔,科波菲尔便常常假装需要新笔来使她得到满足。不过,那些玩笑般的情景因为有了她的真心诚意,却也透出无限温馨。这枚娇滴滴的小花朵,固然娇生惯养,一无所长,但看到她如此真诚地付出爱意与深情,不被感动的人真是铁石心肠。原本多少有为爱格尼斯抱不平的我,这时也心甘情愿地收起对朵拉的轻视,开始逐渐学会欣赏她那“天真的爱和孩子气的美”。贝特西小姐说得特别好: “你已经自主做了选择,你选了一个非常漂亮,非常温柔的人儿。跟你选择时一样,你应该按照她具有的品性来评价她,而不应该按照她没有的品性来评价她,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欢乐。她所没有的品性,要是你能做到,你应该设法加以培养;要是做不到,孩子,那你也只得安于现状。不过你要记住,我亲爱的,你们的未来,只能靠你们俩自己了,谁也帮不了你们的忙,你们得自己去开辟。这就是婚姻,特洛。” 科波菲尔似乎安于现状了,他不再强求朵拉的改变。但与此同时,一种隐秘的遗憾也在悄悄地萌芽。斯特朗博士夫人的一句话更是触动了他,“在婚姻生活中,在没有比思想不合和志向不投更大的悬殊了。”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对自己的婚姻做一番彻底反思,离别的时刻就已经到了。 朵拉的生命很短暂,就如姨婆对她的爱称“小花朵”一样,柔弱易逝。对她而言,这是不幸,却也是幸运。她单纯,但并不傻,对自己并非理想妻子这一点心知肚明,或许对这桩婚姻的未来,也抱着隐约的不祥预感。科波菲尔是深爱着他,可他会一直爱下去吗?永远纵容着她的无知与幼稚?他内心深处滋长的某些如烟雾般飘渺的隐秘念头,读者不也正在渐渐察觉吗?在他还没有厌烦自己的时候离开,可能是朵拉最好的选择。 “我想,要是我们俩只是像少男少女那样,两下相爱,又两下相忘,那就更好了。我已经开始想到,我不配做妻子。” “我们是非常幸福,非常非常幸福。可是,日子一久,我亲爱的孩子就会厌倦他孩子气的妻子,她就越来越不配做他的伴侣了。他会越来越觉得家里缺了什么。他的这个妻子是不会有进步的。所以像现在这样倒也好。” “再过一些年,你决不会比现在更爱你这个孩子气的妻子了。再过几年,要是她还是这样让你受累,让你失望的话,你也许就可能有现在的一半这样爱她了!我知道我太年轻了,也太傻了!像现在这样倒是好多了!” 这是朵拉在生命的最后一天所讲的话,说来说去,人生若只如初见。她讲这些话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怀着必死的决心呢?很难讲。最令人心碎的是,科波菲尔无法否认她所说的一切。 四十四、四十八和五十三,是集中描写科波菲尔和朵拉婚后生活的篇章,起先是热闹诙谐的锅碗瓢盆生活琐事,越往下读,越体味到一种凄楚的伤感在悄悄蔓延。朵拉那么美,那么可爱,但是在现实生活面前,却又那么容易受伤,她注定是要早夭的。惟有终结于最幸福的时刻,才能避免这段爱情步向支离破碎的灰暗结局。 充满甜蜜的悲哀,不无沉重的解脱,这就是朵拉的故事,上一秒绽放,下一秒凋零,简单得像一朵小花。她从头到尾都是那个傻乎乎的漂亮孩子,可是已经叫人忘不掉了。
扁型人物和圆型人物,只是类型不同,没有高下之分。对这一点,因为狄更斯,我更加坚定不移地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