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上个世纪，从南阳市往北走8公里，有可能触碰你人生的巅峰。
但如今，南阳独山停止本地玉石开采已经有近十五年的时间。
可这并不影响当地的玉石产业。你从南阳往正西方向望去，“玉雕之乡”石佛寺镇似乎已经摆脱了对资源优势的依赖，依靠轻加工，依旧红红火火。
“在石佛寺没有雕琢不好的玉器。”一位自幼学习玉雕工艺、现专营独山玉摆件的本地商家告诉亿邦动力。
石佛寺镇所在的镇平县，与盛产玉石的独山，两地相差40公里。住惯了大城市的人们或许觉得40公里并不遥远，但放在这样一个地级市却不然。镇平当地人想去外地往往会直接抛弃市区，到隔壁的内乡市搭乘火车赶赴外地，两地距离可想而知。
“无中生玉。”业界对石佛寺如此评价。这里并不产玉，却是世界各地各个玉种的集散加工中心。
今天的石佛寺，来自新疆和田、陕西蓝田、青海等地的原石已经是稀松平常，俄罗斯、乌克兰、阿富汗、巴基斯坦、缅甸、加拿大乃至于南美洲的原石到成品交易也早已是日常生活。
然而，在南阳人眼里，玉从来不是玉，它是刀，是剑，甚至是枪；是盏，是佩，更是碧玺；是玉雕大师们手执利刃，点点如涛，是跨越千年江湖情仇，笔笔似刀。
而那些尚未发掘的璞玉原石，反复把玩的明世孤品，大隐于市的玉雕匠人，无不透露着世界对于中国文化与财富的想象。
人们是如何相信这个与产玉无关的地方却与玉石处处相关？
01
卧龙地里的玉石
受诸葛亮“卧龙先生”雅号的光环效应，整个南阳都被称作“卧龙地”。
可惜的是，刘备或许至今都会后悔，三顾茅庐却没能慧眼识“玉”。
赵河
一个流行的传说是，流经石佛寺的赵河含有一种特殊的“金刚砂”——这是玉石加工必要的原材料——因此自上古新石器时代，此地就已经聚集起大量匠人，日夜不休打造出名流千古的玉猪龙。这一说法听起来合情合理。南阳境内遍地的商周战国古城遗址，秦汉时期此地就已设涅阳县。伏牛山脉至今还有保存了上亿年的恐龙蛋化石群，文明之根又粗又壮。
不过当地人给出了另一个版本：由于古时候常年战乱，数名玉雕大师看中了这一北靠伏牛山脉毗邻赵河水畔的风水宝地隐世而居。大山、大河与大平原的结合之地，易守难攻。躲得了遍地跑的刀客，藏得住玉石珍宝，给了这些大师和玉雕产业以平稳成长的环境，长此以往有了今天的石佛寺。同时石佛寺也成就了南阳的古丝绸之路源头地位。
而这块卧龙地不仅表现在人文上，独特的气候和地理也为其卧龙的名号增色不少。
表面上，南阳的一切事物都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但是刚下火车，这里的空气，就会提醒你这里不一样。
作为中原盆地，一个躺卧在秦岭淮河南北分界线上的亚热带季风气候大平原，却有着高原地区才有的凌冽深沉的空气，昼夜温差动辄超过10℃。
翻开地图，南阳四面环山，秦岭、桐柏山、伏牛山、大巴山将这块3.7万平方千米的平原团团围住。出了南阳，山脉连着山脉，大地连绵起伏；进入南阳，驱车百里找不到一个土疙瘩。无论东南西北，无论冷热干湿，四面山风来到这片平原便嚣张跋扈起来，犹如脱缰野马，横冲直撞横行霸道肆意争斗，任何一个缝隙都逃脱不掉他的窜入。即便是艳阳当空万里无云的天气，这里的风也像白日幽魂一样四处冲撞，没有一丝温和的气息。
连绵山脉中藏着一个大平原，便于人们休养生息，风声鹤唳，让这里的人们时刻警惕蓄势待发。这也是一种不可能躺平的卧龙心态。
亿邦动力抵达南阳的当天，正好遇上闰二月倒春寒，风雨雪交加，路上没有任何人能够睁得开眼睛挺得直腰板。
“风跟刀客似哩。”沉默寡言的司机机械地回答着问题。路两旁偶尔闪过的桃树，却依旧不管不顾开满了粉红的桃花，与村里家家户户门窗上贴着的红绿黄蓝各色彩纸春联相映成趣。
独特环境下带来的事情另一面就是，南阳人要比其他地区更善于贮藏。
古时，储藏下来的粮食就是钱财。这些粮食沿着南阳境内的白河唐河赵河，形成了完整的水路贸易。这场贸易的最上游，就是处于赵河最上游的石佛寺。石佛寺靠着玉雕手艺，穿越千年，编织了一套内陆运河贸易的信用体系和货币体系，管你是悍匪还是兵痞，都要依赖于此。而从古至今，石佛寺依靠玉雕从经济秩序上保证了自己的安全。
即便是今天，石佛寺的玉雕在南阳各个产业中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一直是当地的核心产业。不过在今天内陆运河消失、地位大幅下滑的背景下，南阳当地的各个产业以及背后的价值基础与现代消费市场割裂开来。随着线上消费的崛起，石佛寺玉雕背后的工厂和批发商带头走向台前，直面大众消费者，建造新的产业结构。
作为珍宝，玉石的金融属性极强。虽然当下的工业化生产正在扩大玉石的消费属性，但在大众认知中，更看重其珍宝的金融属性。在玉石品类的金融属性和消费属性转换过程中，怎样将玉石与南阳本地的其他产业结合在一起，从而弥补玉石在消费市场流转的弱势，建设新的用户心智。这是石佛寺玉雕产业带从上倒下，正在思考和实践的内容。
外人鲜有了解，南阳除了玉雕之乡的美名，还有“月季之乡”“盆景之乡”“艾草之乡”等称谓。
南阳过往已经积累下烟草、艾草、芝麻香油等极具竞争力的农产品，柑橘、月季在全国范围内具有一定的知名度，还有地黄、荆芥、薄荷等具有在地特色的产品尚未被发掘。从产业带的角度来看，自古以来打下根基的黄牛养殖基地，沿海内迁的纺织产业——从新野的纺织产业带到“中原小香港”穰东的服装产业园，以及正在崛起的蔬菜种植基地。
不过，拥有特色风味的农产品，一般在产量上无法形成核心竞争力。
“南阳啥都长，但都没有形成真正的产业，没有真正的现代化。”当地人这么形容南阳产业的特色。
短期来看，玉石产业是南阳独一无二的核心产业。未来有望发展为龙头产业。
尤其是在抖音、快手、淘宝的大小直播间里，这种在400多度滚烫岩浆里翻滚，又从火山口喷薄而出，最终在石缝中沉积的人间财富，才是价值连城的流量密码。
随处可见的主播招聘广告
相比农产品，玉石可能是电商化程度最高的品类，正把南阳从卧龙变成真龙。
02
给南阳人一个小土坡
自南阳市区一路向西，当你发现脚下的公路开始有坡度的时候，说明你已经进入镇平地界。惯见平原地貌的南阳人，在这里也会不由得延展想象力，希望独特的地理环境能长出独一无二的特产，好一举解决当地生意难题。
“之前邓县（邓州市）朋友过来找我玩，也会没见过世面一样，又叫又喊，扒着窗户看了半天。”一位镇平人这样描述。这里毕竟是盆地平原，即便在伏牛这样的大山脉之下，你能感受到的只是一直向上的小土坡。就是这样一个小土坡，给南阳带来了扎实的玉雕产业带。这对南阳人来说，才是最大的兴奋和刺激。
确实，无论多么凄风残雪，到这里也开始变得温和起来。当我们来到伏牛山下涅阳古县，路上行人都是挺直了腰板迈向自己的目的地。
沿着小土坡继续向西，路两边农村集贸市场的门店装潢竟与市区没有什么区别。司机啧啧称赞：“这边人卖玉的多，都是有钱人。”
在到达玉雕产业带的中心石佛寺之后，路上的车辆密集起来，司机小心翼翼一步三停。最后就到达了石佛寺的核心、南阳人心目中的天堑——垃圾窝。
垃圾窝
一个藏满了宝的地方，当地人却叫他垃圾窝。
垃圾窝毗邻赵河，是天然形成的一个“深”坑。也是因此，长期以来周边居民并不会在这里建房安家。作为石佛寺镇少有的空地，也就自发地形成了一个公共的玉器交易市场。这一市场的形成时间无法明确考证，但在今天他已经成为石佛寺无可置疑的商业核心。
当地人表示，在过去这里环境恶劣，一下雨地上全都是烂泥，索性就直称这里为烂泥坑、垃圾窝。不过现在这里的路面已经全部硬化，并在深坑里建起数座高楼，楼里住着的是常年在此经商的外地人，楼外从早到晚到处都是人挨人的路边摊位。当地人透露，这里沿街的门面房要价最高，月租上万，让人无法想象这只是一个小镇。
垃圾窝拥挤的淘货摊位
石佛寺人几乎生活在玉石批发市场里。有限的地理空间，被大大小小十多个玉石批发市场完全占满。当地人将这些批发市场分为四个类型，早早市、早市、上午市场和下午市场。其中早早市销售原石和板材，前些年货源充足时，新鲜的原料成为抢手货，谁赶在头排报上价才有机会拿到。神奇的是这样的交易也不是公开加价拍卖，而是靠着一种暗语现场一对一沟通。现在原材料供应被拉平，抢报价的必要性已经降低。
原石市场
在批发市场上，一位商家看上了一小块碧玉毛料，卖家没等他多看，直接开口报价4万。对于碧玉来说，这个价格明显是过高了。商家连连摆手，揣着一肚子气扭头翻身骑上了自己的电驴，一把将开关拧到底一闪一闪地走了。
马路两边的毛料摊位
“毕竟玉器值钱，客单价高。在网上开店轻轻松松月收入过百万。如果卖其他日用品，一个月能做到十万就已经非常不错了。是典型的门槛非常高但又比想象中好做的品类。”一位在电商行业打拼超过15年、现在专营玉石业务的商家说道。
电商还是为这里打开了的生意空间。石佛寺家家户户都做电商，家家户户都在投入直播带货。马路上随便叫住一个人，他都能说出每个电商平台的运营成本，不同直播平台的政策和账号情况。
只是随处可见的红火景象也掩盖不住背后的问题。
一位本地头部商家透露，此前某头部大主播专门来到石佛寺带货，但忙活了一周GMV只有700万。核心原因就是库存不行。“批货生产超过100件，原石供应都不好管，品质就没法控制了，这活没法干！”
“现在做玉石，80%都是孤品，就算是批货也都会一个一个分完等级再卖。批货一个款能做出100个成品就不错了。所以平台不会让玉器产品参加活动，店铺就只能投流，很难拉新。”一位玉器工厂老板告诉亿邦动力，直播带货虽然适合玉石，但头部主播刷销量还是靠黄金，而玉石赚的是人场。“毕竟人家要求库存2万个，你最高只能提供1000个，日常20个都难。你怎么做？”
不过当地人对“80%孤品”不置可否，原因是目前并没有权威统计，但当地人认可孤品销售占总量的大头。“这个要看是销售额还是销量，孤品销售额肯定占大头。销量就说不好谁多谁少。但是肯定谁都想做批货，一次出一批谁不愿意？但是批货不同批价格差别也大，直接走电商也还是一个一个卖，有时候没法分。”
走访下来当地受访对象普遍看好批货市场：“现在机雕加工已经非常成熟了，未来肯定是看设计和批货，孤品潜力有限。”
亿邦动力走访市场了解到，当下一台平面浮雕机价格在千元级别，一台4轴立体圆雕机价格尚不足万元，以家庭为单位投入十万元即可开设中等规模的玉雕加工厂。整个石佛寺玉石产业带已经普及机雕加工，平面浮雕机、立体圆雕机随处可见。当地的玉雕机代理商同时也会开放自家设备接单，整个产业已经实现自动化机械化。机雕成型加上人工精修已经是标准加工流程。
这样的基础设施为玉雕加工批货生产奠定了良好基础，但想要实现流水线批量生产完成集约化，还有诸多问题要解决。首当其冲的就是产品设计。
“我们工厂玉牌的设计和加工已经非常成熟了，每天上新上百款SKU都没有问题，但问题是你做出来的，不一定是用户想要的。设计是一个麻烦事儿。” 一家玉雕工厂的老板告诉亿邦动力，自家有50多台设备，但是不知道该生产什么。
路边工厂
从市场的诉求来看，设计、品控、产量是玉雕行业的一体三面，需要同步提高，同时三者也具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问题的另一面是，石佛寺附近居民学历普遍不高，虽然人人从小接触玉雕，但缺乏设计人才。
“普遍是中专学历，小孩上完初中直接就开始干活了。上完大学的回来还是给自己的初中同学打工，谁还想上学？”当地解释了石佛寺的人才问题根源。
高学历人才不够，当地匠人能顶上吗？答案也是否定的。
“玉雕是一个分工非常细致的行业，雕手串的、手镯、玉牌、摆件的都有专门的师傅，雕手串的雕不了玉牌，因为师傅没教！”当地雕刻匠人坦承自身能力局限性较大。“平面浮雕机出来之后，一大批雕玉牌的匠人没生意只能去南方打工。”
店铺里的女工
正在加工玉镯的玉雕匠人
即便是设计能力足够的大师店铺，也并不意味着拥有产品设计就能抓住市场流量命脉。
“这里知识产权申请保护还不完善，即便相关设计申请了版权，同行也很容易仿制。我们目前积累了上百款爆款设计，但从我们的店铺销售出去的单款销量最高仅仅有上千单。”一位艺术设计出身的商家反馈到。
作为石佛寺第一家进军电商渠道的商家，熊家高端珠宝赶上了淘宝的红利期，成为珠宝类目的头部玩家。不过长期以来玉石品类的孤品特性太强，难以形成规模化效应，熊家早已转型为包含金银、蜜蜡、琥珀、彩宝、唐卡、陶瓷、焚香、茶具商品等在内的高端生活品牌。
独木难成林。玉石虽然是一个独特的优势项目，但如果商家只经营玉石产品，无论面向线上还是线下渠道，其产品单一、生产不稳定、需求随机的缺点就会被无限放大。这是一个注定要与其他品类进行互补才能健康发展的行业。不过正如前边所讲，南阳本地的其他产业也不成熟，尚需玉雕产业带动。
总体对比下来，石佛寺玉雕产业与沿海地区其他大众消费品，在品类商业化的成熟度上有着五年左右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