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叶炜《福地》中的老万,是地主,是麻庄的守护神,是乡土精英。但本质上,他还是个农民,还保留有农民的保守、狭隘与自私等弱点,在历史的许多岔路口,既没有选择的能力,也没有选择的机会。他更真实,也更能代表绝大多数的地主,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截至目前,最接近历史上绝大多数地主真实的文学形象。
关键词:老万;《福地》;地主
作为当代新乡土写作的代表作家,叶炜“乡土中国三部曲”的收官之作《福地》,影响甚大,好评如潮。有人说:《福地》“以乡土叙事、 家族叙事、 革命叙事和历史叙事纵横交织,构建起多元、多维、多声部的乡土中国记忆”。[1]有人说:《福地》采用了四层时间隐喻,采取了以女性身体苦难寄托对现代政治文化的反思的叙事策略。[2]有人说:叶炜已经完成了乡土叙事的自主性建构,表现为乡土叙事模式、审视姿态、文化审视与重建、精神立场的自主性。[3]有人则从乡土味道、文化底蕴、历史丰满三方面分析了《福地》引人注目的原因。[4]但截至目前,尚缺乏对典型人物形象的研究,虽然上述从叙事策略、乡土文化角度的研究不可能不涉及人物,尤其是老万。李新宇先生说:老万“有很大的认识价值”[5]。而要认识老万的价值,老万的文学史意义,就要先弄清老万是个什么样的人,并将之放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地主叙事流变中去考察。
一、作为麻庄守护神的老万
《福地》讲述的是老万的故事。“他是麻庄首屈一指的大地主”[6],“打祖爷爷辈起,村里人丁多半都是他家的租户和长工”,“他一直过着衣食丰足的大地主的日子。”作为麻庄的精神领袖,麻庄人的主心骨,他的念想很单纯,就是“好好在麻庄守着,守护好祖辈开创的这份家业,守护好麻庄的天地人鬼神。”丁丑(1937)年,硝烟即将弥漫过来了,老槐树——其实也是老万——说:“即使能跑我也不会跑,我要守住麻庄,无论这里将要发生什么。”
他这一生所做的,也就是这个事。故事从辛亥(1911)年,他的妻子绣香一胎四孩、难产而死写起,一直到乙丑(1985)年,等到万禄的消息去世为止。在这74年中,在波谲云诡的社会面前,他多次挽救了麻庄。
癸亥(1923)年,原本和他约定绝不侵犯麻庄的土匪孙大炮,在劫车后,跑到了麻庄;之后,兖州镇史张培荣索要200块现大洋,老万给了。
庚午(1930)年,面对连续二十天的大暴雨,老万在老槐树下摆好了香案,长跪不起,感动了上天,雨停了。之后,他将自家的储备粮,借给了村民,虽然每借一斗米,来年都要还三斗,但村民还是很感激他。毕竟,命保住了。
面对刘老黑烧粮,奸淫民女,老万认识到:守住麻庄必须靠自己。于是,他建了民团,修了土围子,挖了通往马鞍山的密道。乙亥(1935)年,黄河决口,村里的粮食都被冲走了。他让无处安身的村民,暂住在了盘龙道观,并引导他们翻地种粮,重建家园;还给了仇人陆三父子挣口活命饭的机会。
为了保卫麻庄,他带领民团修了炮楼,在戊寅(1938)年,让鬼子尝到了进入抱犊崮地区以来的第一次失败!己卯(1939)年,经过日本飞机的三次轰炸,麻庄已经不成样子了。“老万决定放弃麻庄上马鞍山。”“围着满目苍夷的麻庄走了一圈,老万心疼得要命。”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坚持让孩子们念书:“有一天太平,就让孩子念一天书。”
庚辰(1940)年,鬼子抓走了嫣红和冬菊。解救她们的战斗,消灭了大寺庙里所有的鬼子,是抱犊崮地区消灭日伪军最多的一次战斗。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麻庄唯一没有挨饿的是老万家。看着麻庄饿殍遍地,万寿号啕大哭,老万就把粮食分给了村民。当然,他还是存了点私心,把一袋粮食放在了地道最深处。这一袋粮食,成了次年麻庄生产自救的催化剂。为了打井,万春捎回的十几个馍,老万都舍不得给家里人吃。最终,井打成了,麻庄得救了。
守护麻庄,是老万的宿命,就像万福所说:“老头子一辈子守护着麻庄,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都不曾灰过心,丧过气。”而能够守护好,是需要智慧的。他的精明,刻在骨子里,体现在每件事情上,非一般人所能比。
他的信条是“有我老万在,麻庄是不会饿死人的”。为此,他像极了那只活跃在麻庄南场的老鼠王,总琢磨着如何存粮食,也确实偷偷囤积了不少粮食。壬午(1942)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他场边纳凉,发现老鼠们藏在树洞里的如同小山一样的粮食,立刻认识到要有大灾荒了。结果,干旱持续了大半年,夏粮没收成。戊戌(1958)年,人民公社建立,家家户户杀鸡宰羊,蹲在公共食堂前,看着人来人往的乡亲,他就有了一个可怕的预感:这个吃法,迟早完蛋。于是,将一些粮食藏在了盘龙道观。大炼钢铁时期,又藏了一个大铁锅在那里。
存粮是为了生存。为了生存,他表现得很机智,甚至很狡猾。壬午(1942)年,陆小虎当了“农抗会”会长,要减租减息。老万直接表态:租种他的地,愿意交租,就交;不愿意交,就不交!表面上看,他给指了两条路,乡亲们可以自由选择。但事实上,陆小虎在村人心中的地位与威望,怎能与他相比?正如他所料,不久后改选,他就当了会长。住在他家的胡政问他对“农抗会”的看法,减租减息有没有损失。他当然不喜欢“农抗会”,不希望减租减息。但他说:只要能激发农民抗日的积极性,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就是好事、好办法,就坚决拥护。他不知道胡政的具体身份,但感觉到是个大人物。胡政离开时,在那么艰苦的情况下,他还搞了个全羊宴饯行。丁亥(1947)年,面对土匪刘老黑,老万表现得多么从容:他盘算了敌我势力对比,认为有胜算;刘老黑不让他回家,他便朝着欢喜使眼色。欢喜暗中组织了村民,赶走了刘老黑,并借机恢复了民团。他想得很清楚:有了自己的武装,就不怕陆小虎再没事找事了。甲午(1954)年,孙大脚死了,老万到现场看了一眼,就断定不是意外死亡,事实上,就是陆小虎蓄意谋杀的。己亥(1959)年,陆小虎跟踪老万,发现了私藏粮食的秘密。为了达到吓唬陆小虎的目的,老万引诱他进了地道,将之封在了里面,之后却又放了他,还答应了他提出的让嫣红嫁给他的要求。
但本质上,老万是个忠厚人。他时时记着他爹临死前的告诫: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他善待村里的每一个人,对租户和下人的态度一直很温和。他敬天敬地敬苍生,麻庄“七月十五请麻姑”的风俗,麻姑庙塌了以后,淡了,坚持下来的只有老万家。绣香难产而死后,他知道了自己“硬命,天生克妇”,“才和滴翠偷偷往来,宁可偷食不愿迎娶。”12年后,在王顺子、滴翠都同意,又付出了“几亩水田,加十块大洋”的代价后,才收了她。私塾是他给了秀才王二二十块大洋,为了保住麻庄的精义办起来的,但当万禄与陆小虎因为嫣红打架,王二提议“想个法子撵走陆小虎”的时候,老万直接拒绝,送万禄到新式学堂去了。癸酉(1933)年,万禄看到了嫣红和陆小虎偷情,要枪毙他,陆三求情,老万“把枪口从陆小虎头上挪开,慢慢指向陆小虎的一条胳膊”。己卯(1939)年,由于日军轰炸,“老万决定放弃麻庄上马鞍山。”那些因为失去了亲人不愿意上山的乡亲,都被老万一一说服,上山避难了。丁亥(1947)年,安婆的丧事就是老万张罗的,为了让她少受罪,还按照算命先生的交代,在亥时下葬。
对村人如此心怀慈悲,对陌生人依然。辛未(1931)年,为了取得扒火车的老洪的信任,老万进了窑子,但只让冬菊和他说话,在冬菊“你就可怜可怜俺,睡了俺”的恳求下,才睡了她,并把她带回了麻庄,娶了她。壬午(1942)年,他到药房买药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卖了羊收了假银元没法买药的花白头发的老女人,立刻给了她两块真银元。甲申(1944)年,知道青皮道长是奸细后,万禄要去除掉他,老万说:“他毕竟是我多年的老友,你的师父,你手下留点儿情。”己丑(1949)年,他将走投无路的日本女人香子收为了干女儿。
当然,他更爱自己的家人。丧妻后,为了接续香火,他娶了绣香,绣香难产而死,他后悔没听青皮道长的话。孩子们小的时候,怕他们受欺负,不让他们上私塾。庚申(1920)年,万寿要被瞎子带走,老万的眼泪“终于没有忍住,啪嗒啪嗒滚落下来”,真走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万福万禄万喜被龙卷风卷走,老万“对几个下人哭号”。万福滴翠乱伦事败露,老万把他扔到了古镇大药房,但心里并不好受。乙亥(1935)年春节,四个孩子都不在身边,老万“处于暂时的悲观失望当中”,只有喝酒解忧。丁丑(1937)年,看到万寿和欢喜平安归来,老万“眼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戊寅(1938)年,再一次见到万福,老万“忍不住鼻子一酸,抹了抹眼角。”丙戌(1946)年大年初一,做过汉奸的万福回来了,老万老泪纵横,只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陆小虎一脚踢得万福跪倒在地,老万气得直跺脚。丁亥(1947)年,鲁南战役打响了,万禄万寿在不同的阵营里,老万那个揪心啊。丁酉(1957)年,陆小虎叫万寿万右派,老万很少见地发怒了,把大半碗糊糊倒在了陆小虎头上。乙丑(1985)年,已经98岁的老万,在等到了万禄的消息后,溘然长逝。
总之,老万是麻庄的守护神,一个为保护麻庄倾尽所有智慧的乡土精英。为了生存,为了保护麻庄,他调动了自己的所有智慧,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他心怀慈悲,敬天敬地敬鬼神,疼爱家人,善待村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他人;他有朴素的民族情感,当外侮入侵,会倾其所有,奋起一战。
二、老万的另一面:选择的能力与权利
李新宇先生在谈及农民的苦难时,说老万“既承载着中国农民的几乎全部的美德,同时也体现着乡土精英们身上的某些问题。”这问题就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在各种不同的道路面前”,在历史的许多岔路口,包括老万在内的乡土精英们并没有选择的能力,并因之走向了受奴役之路。[5]很有道理。但进一步思考,他们的确缺乏选择的能力,但他们有选择的权利吗?
先说选择的权利。壬戌(1922)年,万禄为保护黑山羊打死了土匪。孙大炮找上门来,老万抵赖不成,只有答应了他提出的“把那些枪拿出来,再交给我一个娃”的条件。癸亥(1923)年,因为孙大炮曾跑到过麻庄,兖州镇史索要200块现大洋,老万只有给,并只有以破财免灾自慰。甲戌(1934)年,潘大柱带人来抓万寿,当他要走向欢喜房间时候,“老万上前一步,被他一个推搡,倒在地上”,并带走了欢喜。丁丑(1937)年,嫣红生下了陆小虎的孩子,老万气得差点背过气去,经冬菊劝说,他也就不再难为嫣红了。丙戌(1946)年夏天,农会分了老万家的地,“老万看得很淡:分就分吧,既然是上面的政策,对乡亲们有好处,就没话说。”陆小虎除奸抓万福,老万去讲理,被陆小虎用力一推,差点摔倒。陆小虎又飞起一脚,踢在万福膝盖上。万福惨叫一声,跪倒在地。老万气得直跺脚,也无可奈何。丁酉(1957)年,陆小虎整治万寿,老万发了怒,也没用;让陆小虎不再整万寿的,是万寿通过万福对他的贿赂。丁未(1967))年,红卫兵批老万,他只能笑眯眯地坦然对之。他的四个子女,为匪为盗为奸为党,对保护老万,保护麻庄,都发生过作用,但这并非老万的设计,而是顺其自然的结果。对老万的这些做法,李新宇先生说:“等于放弃选择,对历史进程投的是弃权票,最终却是归依于强势。”[5]这是事实,但面对暴力,面对强权,面对孩子们不可预知的未来,他又能如何呢?
再看选择的能力。辛未(1931)年,老万请青皮道长训练民团,青皮要武器,老万“还真是有些犯难。”进了枣庄,他也不知道怎么联系扒火车的人。壬申(1932)年,当万禄万喜商量要里应外合消灭刘老黑的时候,老万紧皱眉头,问万喜:“你真想清楚了?刘老黑再坏,俗语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甲戌(1934)年,他不明白“万禄和潘大柱带的队伍都是国军,为啥一个姓张一个姓汪。”壬午(1942)年,他不明白“农抗会”到底是咋回事,“不但要抗日,还要进行减租减息和反霸斗争”。甚至到了丁亥(1947)年了,他还说:“现在麻庄是解放了,但保不准明天国民党的人又会打过来。所以万家的人最好不要出头”。因此,鲁南战役打响的时候,他为万禄万寿在不同的阵营里而揪心,“欢喜做支前队队长,不支持不反对。”
也就是说,面对社会发展的多种可能,老万既没有选择的权利,也没有选择的能力。这样说,是因为老万是精英,但只是乡土精英。或者说,本质上,老万还是个农民,还保留有农民的保守、狭隘与自私等弱点。视野依然狭窄,出了麻庄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了;思想依然封闭,甚至还没听说过民主自由之类的词汇。辛亥(1911)年,武昌首义了,“大清国真得完了”,但老万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甭管他,先办丧事!”
中国人是有土地情结的。“地主”这个词古已有之,不带褒贬倾向,仅仅是指土地的主人,是由农民发展而来的。那么,农民是怎样成为地主的呢?看看《福地》中的王顺子吧!他“是个勤快人,除去租种老万的那二十亩良田,他自己还开了两亩荒地。他有点儿厌倦了给人当长工的日子,更不想让滴翠在老万那里当下人。但要想改变这一切,必须得先有自己的地。”为了能尽快拥有自己的地,当老万问他要人(滴翠)还是要地的时候,他“没等老万说完”,就赶紧表态,要地不要人。可以设想,如果不是百年间包括麻庄在内的中国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王顺子也许早就成为地主了。
周同宾说,他们村里有几户地主,干得比长工多,吃得比长工差,地“都是三亩五亩买来的,历经几代才置下那份家业。”[7]史铁生的太姥爷,已经有了几千亩地了,“出门赶集,见到路旁的一脬牛粪他也要兜在衣襟里捡回来,抖搂到自家地里……”他“只看重土地这一样东西,盼望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