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80年代中期吧,这种造飞机的工厂都是国营或者部队的,厂子宛若一个小型城市,往往存身在一个隐蔽的大山坳里,整个工厂自给自足,除了车间和研究所,还有工人们生活的设施,一应俱全:幼儿园,小学中学,食堂,浴室,电影院(也叫做工人俱乐部),商店,居民区,街心公园,邮局银行什么都有。
上小学前的那个暑假,妈妈因为严重的抑郁症不能照顾我,爸爸就只能把我带到单位的车间和他一起上班。
我记得那个车间叫做“钳工二组”,在一片山边林地的外围,因为整个工厂都是东德援建的,所以这个巨大的房子有着特别明显的包豪斯风格,灰色的水泥外墙,巨大的用铁链绞索控制的窗户,铁锈的金属废料丢在木头板条箱里。
每逢下雨的时候,从旁边山上有雨水顺着细长的排水渠流下来,车间周围就会间歇形成一条小河沟,这里开满了牵牛花,蒲公英,蜀葵,波斯菊和虞美人。
蝉(北京土语叫季鸟儿),蝴蝶,蜻蜓和蚊子一样多,爸爸口袋里经常会带一瓶纽扣装的清凉油,方便料理我小腿上被叮地到处都是的蚊子包,那是一种我很讨厌的浓浓薄荷味。
“别去了河边儿了,老实点儿”, 抹完清凉油儿,拍拍我的腿,他说。
车间里有各种各样的机器,金属碎屑,汽油,烧杯,各色试剂,那些都是爸爸反复叮嘱我不要碰的东西。很多工具材料都被存放在一个潮湿阴暗的半地下室里,那里永远点着一盏昏黄的防风灯,里面还放着巨大的废旧轮胎,我们小孩子(爸爸同事的孩子们)可以在这儿发现很多蟋蟀和蜈蚣。我那时候胆子很大,竟然还敢把巨大的多脚马陆抓来养着玩。
天花板高高的车间里,硕大无朋的吊扇懒懒地旋转,把旁边森林里的泥土和青草味搅拌进来。蝉喧嚣的叫声再把这些味道酝酿一遍。
工人们在车间的一角儿修了一个简单淋浴间,其实呢,就是把几个废旧的大汽油桶打洞,再穿上水管,灌进水去,让北京夏天暴躁的太阳晒一天桶里的水,到了下班的时候正好洗个温水澡回家。
时间久了淋浴间的水泥地板很滑,所以工人们因地制宜砍地了几棵林子里的白桦树,劈开,铺在地上,权当防滑。这个淋浴间十来个平米见方,略微倾斜的天花板上,高高地镶嵌着一排天窗,傍晚洗澡的时候,阳光斜射下来,能看见细小的木头尘埃和水花溅起的小小颗粒在金色的光柱里旋转飘荡。在照不到光的角落里,一夜之间就能长出很多蘑菇和木耳,我会把它们收集起来,和别的被带进工厂区的小朋友们,用做一起玩过家家的食材。
那时候也没什么沐浴液啊洗面奶这些东西,工人们一般就是一块“灯塔”牌子的肥皂解决。我记得自己有一瓶做成小象样子的浴液,浴液是从小象的鼻子里倒出来的,有一种淡淡的花香味,有点像丁香花。
洗澡的时候,爸爸总是先给我全身抹上浴液,允许我自己玩一会自己身上的泡沫,然后他会飞快地洗干净自己,再把我拉到莲蓬头下,哗啦一声巨大水柱倾斜而下。
“闭眼”,他说。
后来妈妈的抑郁症始终没有治愈,六岁马上要上工厂里子弟小学那年,她终于自杀成功,从此解脱了。爸爸把我送回北京城里的姥姥家,隔一两个周末回来看我。
再后来,时间过得很快,我37岁了,一个人住在北京深处的一间小公寓里,和我爸打电话时我问他,那个车间后来怎么样了?
“早拆了”,他答我说。
有时候,我想回一趟那个已经拆掉的车间,就会闻闻这个黑色的方形瓶子。